桑本谦教授：那些法律人的好消息和坏消息

来源：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

同学们好！

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欢迎你们，2020级的博士研究生、硕士研究生，还有2020级的本科生——传说中的“生于非典、考于新冠”的一代。短短十几年，一群非典时期的婴儿，如今居然就进了法学院，居然就要学习法律了！说声祝贺很容易，但我还是有点感慨，不为你们和病毒而为你们和法律的缘分。其实每年新生入学我都会感慨一下，但今天我想把感慨说出来。

如今这世界变化快，计算机和互联网的兴起让我们这些中老年人感觉有点落伍并且有点不自信了，越来越多的行业都成了年轻人的天下。IT业的一线精英集中在三十岁以前，而电竞玩家据说超过20岁就算很老了。即使在那些既不和互联网、计算机沾边儿又不靠颜值和体能吃青春饭的传统行业里，也时不时会冒出些年轻的天才，有年轻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也有年轻的作家和诗人。

但，法律至今仍是个不出年轻天才的行业，似乎从古至今都一直都是中老年人的天下。在法律人的圈子里，四十岁的年纪也不过刚刚摆脱稚嫩而已。那些耳熟能详的杰出的法官、律师或法学家，好像没有谁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智力分类的说法或许能提供部分解释。据说一个人智力有流体和晶体之分，流体智力在成年时就已达到峰值，之后逐渐衰退，而晶体智力却能长期保持增长势头。法律行业可能更多依靠晶体智力而非流体智力，但前者不是年轻人的长项。

经验和阅历都需要时间的积累。经验不是书本上的知识，纸上谈兵缺的不是知识而是经验。阅历不等于经历，不幸的经历才是阅历，顺风顺水的经历只是阅历中的水分。在法律这种珍视经验和阅历的行业里，弯道超车是很难的，这对你们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因为年轻不是资本。

不过反过来看或长远看，这也不是个坏消息。如果年轻不是资本，那么年老就不是累赘。如果现在不能靠着年轻就提前上位，那么将来也不会因为年老而提前出局。当其他行业的同龄人纷纷退居二线的时候，你们的事业巅峰期也许才刚刚开始。只要你看重的不是谁先笑起来而是谁能笑到最后，那么法律对你就是个不错的行业。

法律人的职业生涯很漫长，还有人说越老越值钱，但这个好消息本身就是个挑战，需要你们有更强悍的耐力、更健全的人格、更健康的体魄，并且活得更久。长跑总比短跑更辛苦啊，法律人跑的是马拉松，但跑得更远就会看到更多的风景。如果你能对人性和社会始终保持好奇，愿意了解不同的行业，准备随时颠覆自己的固有成见，并把所有挑战看成充实自己阅历的机会，那么我就恭喜你选对了行业，你的法律人生将会丰富多彩且充满乐趣。

法律人的工作很忙碌——其实但凡有吸引力的工作没有不忙碌的——不过好消息是，法律人每天的忙碌都不重样，不重样就不枯燥。但摆脱枯燥的代价是持续的知识更新，法律人需要终生学习，因此经常要把别人追剧的时间用来追案例，尽管追案例和追剧一样会上瘾，毕竟现实往往比戏剧更狗血。再说了，世界上还有比学习更快乐的事情吗？

理解法律的逻辑并不太难，即使不理解也通常不妨碍我们操作法律，就像使用电脑不需要掌握电脑运行的复杂原理或者学会游泳不需要理解流体力学的数学公式一样。同态复仇是个古老的法律传统，这个操作起来十分简易的惩罚制度，直到几十年前才被我们真正理解，而那时这个制度在全球范围内早已基本绝迹。理解不是做对事情的前提，这对法律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但如果你无视这个好消息，非要对法律的逻辑刨根问底，除了“知其然”还想“知其所以然”，那么进入海大法学院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省脑子的行业不省心，省心的行业不省脑子，既省心又省脑子的行业肯定是费体力的，什么都省的行业风险就很大。法律并不深奥但却很复杂，我的意思是说，从事法律这个行业不太费脑子，但却非常不省心，因为我们所面对的法律问题往往不只个question,而且是个problem，前者只需答案，而后者却需要解决的方案。所以法律人只懂法律是远远不够的，并且没人知道除了法律还需要懂些什么，法律这个行业没有确定的知识边界。但我不觉得这是个坏消息，因为如果处理法律问题就像砍瓜削菜那么简单，法律人的职业门槛早被踢爆了。

好消息和坏消息总是纠缠在一起的，到头来究竟是好是坏，很难算得清楚。更何况同样的日子还有不同的过法。人们常说，世界上只有不赚钱的企业，没有不赚钱的行业。这话的意思是，不同的行业不可比较，可比较的只是行业内的不同企业。法律作为一个行业或专业究竟好不好，不同的法律人有不同的答案，但估计更多人根本就没有答案。

我是大学毕业之后才开始学法律的，若从考取律师资格算起，已经过去了26年，有时候我也会问自己：如果时光倒流，回到二十多年前甚或三十多年前，我还会选择法律这个行业吗？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职业生涯还在继续，现在还不能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们说：这个行业让我很失望或者很满意，如果卷土重来我会另有选择或者一如既往。

没有答案说明我还是很纠结，会考虑很多因素，但也不外乎两个问题：第一，这个行业能给我带来些什么，第二，我能为这个行业做些什么。但市场会把这两个问题拢在一起，因为报酬和贡献就是交易。但一个人的追求肯定要超越市场法则，如果我主要考虑前一个问题，那么法律对我充其量就是个职业，而如果我开始关注第二个问题，那么法律就不仅仅是我的职业，而且是我的事业了。

事业不同于职业，最大的区别是境界不一样。人一生只关心自己活得好坏是很可悲的。罗素说得对，太强的自我是座牢狱，要享受完美的人生，就得从牢狱里逃出去。逃离自我的过程，既是个自我扩张的过程，又是个自我感知逐渐削弱的过程。自我可以无限扩张，从自己到家庭、到族群、到社会和国家，直到天下苍生。自我扩张的规模越大，自我感知的强度就越小，最高的境界是无我。习总书记说：“我将无我，不负人民。”尽管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少之又少，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至少方向是明确的。

理想的人生应该像一条河流，初时涓涓细流，而后滔滔洪水，最终流向海洋，纵横驰骋却又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段传奇供后人传颂。这不是唱高调，更不是傲娇，这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真实渴望。多么美好的图景啊，大家一同起步，然后各奔东西，很多年以后又在终点相遇。

我已经说得太远了。

今天只是你们法律人生的起点，往后的两年、三年或四年，你们大部分时间要在这个校园里度过，每天往返于教室、宿舍、餐厅、图书馆和体育场之间。你们要算计怎样应付考试，怎样争取奖学金，怎样获得保研资格，虽然我觉得这些事情并不重要，但我们的教育制度却迫使你们必须重视这些长远看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教育确实会让你们收获颇丰，但也会让你们失去一些东西。虽说没有人能戴着镣铐去飞或在真空中去飞，眼下的路总得一步步地走，但也不妨偶尔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看校园上面灿烂的星空。

我就讲这些，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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